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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 2013年第3期卅陳嘉映】
一 朋友聚會,天南地北無所不聊,物價、天氣、旅行見聞、治療癌症的新方法,還有道德滑坡。出租車裡,報刊雜志網絡上,我們時代的道德滑坡被當作一個事實。「滑坡」說得比較溫和,狠點兒,說是道德墮落、道德敗壞、道德崩潰。報紙上過幾天出個巨貪,網上的貪官故事更加曲折驚人,還有貪官情婦排行榜。十八大後,反貪反腐似乎要認真起來,可不少專家認為不得不考慮怎樣處理「腐敗存量」這一類深層問題。民間的情況也好不了很多,地溝油、蘇丹紅;鬧市區毆打婦女,圍觀者一大群,無人阻攔;老太太摔倒在地,好心人上前攙扶,成了被告;「小悅悅事件」在全國人民眼前設置了透視國人道德墮落的新准線。
好自省的朋友提醒我們每一個人回想一下:我們自己做生意、申請項目、治病求醫、為孩子升學,有幾個非正道不取,從不曾這樣那樣小小繞行了一段兩段邪門歪道?此「全民腐敗」是也。於是乎有妙論曰:不反腐反貪有亡黨亡國的危險,貿然反腐反貪同樣有亡黨亡國的危險。
沿著這個方向,誰都可以不打磕絆說上三天三夜。
思想不是侃大山,思想總是磕磕絆絆的。三十年來,中國經濟總量的增速世界歷史上獨一無二,從前全家只有一條棉褲,如今衣食小康,這些真能發生在一個道德崩潰的國度嗎?圍觀當街毆打婦女不去阻攔固然可鄙,可當年兩派武鬥,得勝一派把對立派成員抓來煮吃,寧不讓人更覺崩潰?環顧四周,你的親人,你的朋友同事,還有你自己,真的都已父不慈子不孝,出朋賣友?一個全民腐敗的國度,可還有一點兒康復的希望?我不是在說我們無需擔憂中國人的道德狀況,我只是想說,不要任我們如焚的憂心把冷靜的思考和清明的希望一同燒盡。
中國人是否已經全民腐敗是個巨大的問題,只有鳥瞰社會全景的專家才有資格回答,本文只表達幾點管窺之見。
二 談到中國人道德崩潰這樣的大問題,首先會碰上的問題是:我們很難做出全面評估。我自己所見的世界是個很小的世界,哪怕我東游西走,見多識廣,所見仍很有限。而且,僅僅見得多還不行,必須善於觀察,富有洞察力。我們看到什麼,往往不那麼容易跟我們想到什麼分開。在觀察道德生活的時候,我們一邊看,難免一邊就在跟古往今來比較,就在思考變化的原因,難免暗含改善的願望,以及怎樣改善的設想。
當然,我不必只局限於個人經驗,我讀報紙,上網,聽見多識廣的人議論,讀歷史書。貪官很多,我主要是從報上網上知道的,「小悅悅事件」,我也是從報上知道的。同時,報上網上也讀到不少有德之人和感人故事,最美女教師、最美媽媽,堅守在貧困山區的教師,犧牲在火場的消防戰士。道德敗壞的人多些還是道德健康的人多些?單舉個案很難確定。
那麼,去查閱調查統計如何?有的調查統計比較可信,例如氣象報告,有的就少一點兒可信,例如污染指數。在氣象報告上做手腳的動機較少,污染則略有不同,污染重了,多多少少可以怪罪政府。在市場化程度很高的社會,物價統計比較可信,在指令經濟體制下就不那麼可信。除了這個,道德領域的調查統計還有更深的難處。道德水准很難量化,而且不同人群有著不同的道德標准。你若是個三綱五常主義者,聽到有人肆意批評元首,看見老婆出去掙錢丈夫在家帶孩子,難免感嘆世風日下。對道德狀況的評估,顯然跟我們的價值觀緊密相連。價值觀調查比道德水准調查中性些,因此也可信些,但仍會有種種失誤。索馬裡人把安全列在首位或接近首位的地方,瑞典人卻把它列在相當靠後,我們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瑞典人比索馬裡人較少重視安全,結論多半是,人身安全在瑞典得到更多保障,這也許意味著,瑞典人比索馬裡人更重視安全。同在一個國家,尤其在中國這樣劇烈轉型的國家,僅年齡段造成的差別就很大。老一代民工,能掙錢就行,省吃儉用,攢錢養家,攢錢防老防病,青年民工不行,他除了幹活,還要娛樂,還要iPhone,還要什麼權利。在年輕人眼裡,老一輩循規蹈矩,摳摳縮縮,缺乏個性,唉唉,要是你吃了上頓沒下頓,要是你有五個娃子嗷嗷待哺, 你就會知道,不僅事實上不大容易表達個性,你就連表達個性這個觀念都不大容易生出來。
三 滑坡,要從一定的高度滑下來,墮落,要從一定的高度落下來。我們是從什麼高度滑下來落下來的呢?面對令人痛心疾首的道德狀況,人們不禁懷念起上世紀50年代,懷念起改革開放之前那個平等清廉的年代。
我不知該怎麼比較兩個時期的平等度,但至少,歷史資料上明文記載,50年代的工資級別分成好多檔,最高工資與最低工資相差30倍以上,這還不說絕大多數國民沒工資可拿。工資差距只是一端,干部配房子、配醫療,級別更高的配特供、配汽車、配勤務、配秘書、配衛兵、配廚師,而很多居民連公共汽車都舍不得坐,廣大農民更舍不得買張車票到縣城裡逛逛。誠然,享有特權的人數比例不高,大多數國民只有很窮困和極窮困之分,這也不失為某種平等吧。待遇上的不平等也許跟「道德狀況」沒有直接聯系,但間接聯系顯然不少,這裡只提一條逆向的。有權有勢的干部,享受著比平民高上百倍的待遇,貪腐的成本就很高很高,一旦被查處,他失去的太多了。當年的貪腐不如當今之盛,不完全歸因於干部有較高的道德覺悟和較強的自我約束。這裡說的還是經濟待遇方面可能遭受的損失,嚴酷的政治處理更讓人不寒而栗。
峻法嚴刑的確會有效果。你要禁黃賭毒嗎?何難?凡涉黃涉賭涉毒的輕則判他二十年,重則槍斃了事,自然海晏風清。再加上連坐更好,像商鞅治秦,「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厲行十年,果不然「道不拾遺,山無盜賊」。你願意用這樣的峻法嚴刑來維護「道德水平」嗎?即使你願意,也未見能維持多久。唉唉,秦二世而亡。此後是什麼景像呢?秦亡到漢興不到十年,群雄逐鹿,民不聊生,人相食,全國人口從2000萬降至1300萬。
我們過來人知道,今天泛濫於國中的貪腐,實濫觴於改革開放之前。「文革」中,干部特權受到新一輪政綱政策和當時主流意識形態的衝擊,於是轉向半地下的操作。70年代延至80年代中期,「貪腐」這個話頭說得不多,當時的流行語是「走後門」,上到軍區領導市革委會委員打個招呼下了鄉的子女就參軍進工廠,下到賣肉的你只有二兩肉票他切給你三兩,只要手裡有公權力,就可以開個或大或小的後門。當然,我們現在強國盛世,不去當兵還改吃素了,要弄就弄個國企老總,要弄就弄它個別墅豪車,「走後門」這個用語顯得太老氣又小兒科,被歷史淘汰了。
不當獲利只是道德觀察的一個方面。大會小會上連篇的空話假話算不算官場道德墮落?這種墮落早就開始了。親友鄰裡告密陷害算不算道德墮落?今天,我同事家住哪兒我都說不上來,難免被責為人情冷漠,但想想當年豎著耳朵聽同事說句話抱怨社會忙不及報告領導,我覺得人情冷漠算不上從什麼道德高地滑坡。至於剛才說到啖心食肝的風潮,這還真不是「道德」兩字罩得住的。的確,無論道德維度多麼重要,它也只是社會-政治的一個維度。我不知道三年大飢荒時期的道德狀況何如,那又怎麼樣?
今人的道德批判自有今人道理,但拿鼎革之後30年如何如何說事兒,我怕選錯了標准。我希望對那30年的懷念只是在表達對今天道德狀況的不滿,我希望沒人把那些好日子當真。
四 拿民國做准繩怎麼樣?拿漢唐做准繩怎麼樣?可哪朝哪代都有賢人長者喟嘆道德敗壞。面對當今的道德滑坡,我們常懷想「民國範兒」,清末民初那陣子人的想法未盡相同,青年張東蓀發表的第一篇議政文章,題目就是「論現今國民道德墮落之原因及其救治法」。明朝時候,王陽明斷稱:「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 漢唐也許好些?有個成語叫「髒唐臭漢」。追溯到頭上,要不是禮壞樂崩,老天也用不著生出咱們的萬世先師來重整風俗了。中國外面也好不了多少,只舉一例吧──西塞羅說,他那時候的羅馬,沒有什麼不能用錢買到,從榮譽到愛情。嘿嘿,西塞羅之後,恰好是羅馬帝國造就的兩百年「羅馬和平」。
道德墮落之說多興於兩種形勢,一是亂世來臨,二是時代巨變。第一種情勢自然讓人擔憂,不過擔憂也沒辦法──既然道德墮落源自世亂,要做的是重建治世,徒呼改良道德並無多大意義。第二種情勢則不相同。道德這東西,有很大一部分本是習慣和傳統,時代變了,舊習慣老傳統行不通了,新做法呢,難與我們固有的道德觀念相合。婚前「失身」的女性多了,這是道德進步還是道德滑坡呢?為什麼我們談論「失身」的女子而不談論「失身」的男子呢,就好像「失身的男子」是個不合法的詞組?在新派人物眼裡,單把女性挑出來談論失身,繼而加以懲罰,不惜系石沉湖,那才叫不道德呢。
不同時代有各自的道德標准,不過,至少近代以來,變化有個總體趨向,那就是道德領域逐漸縮小。我們年輕時候,奇裝異服頗有不道德之嫌,至於婚外情,那是不道德的巔峰,「通奸者」輕則游街,重則判刑,是啊,如上提到,依家法族規縛石沉湖也不稀罕。這樣的道德大事,今人置若罔聞,最多當個八卦。把這樣的大事都劃到道德不道德之外,well,這說不定本身就是道德淪喪之一端。
五 拉拉雜雜說了些,說到最後,似乎總得給出個要點什麼的。三點吧,一點是,我並不是在反駁道德滑坡論道德崩潰論,我只是建議,要做這樣的整體判斷,還有不少要考慮的因素,這裡就提出了三兩項。再一點是,道德維度只是人類生活中的一個維度,無論怎樣為道德滑坡擔憂,都不要祈盼用酷法嚴刑來改善。最後一點是──這一點雖未展開,本文也兩次三番提示,也許現在全民的道德水准都很低下,但核心在於公權力的腐敗。這還不僅在於「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道德,或不如說倫理,原是生活本身的肌理,民間自有維護倫理的土壤。縱觀歷史,只要不陷入亂世,只要政治清明,老百姓沒有全盤腐敗這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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