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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地新聞] 老報人辦報記

【2012年第10期 炎黃春秋雜誌卅範鈞】1978年,全國當年通過郵局公開發行的253種報紙中,經濟類的全國報紙只有1份。兩年後,到1980年年底,郵局發行的382種報紙中,經濟類全國報紙已增加到四份:《財貿戰線》報(1978年7月由當時的國務院財貿小組創辦,1981年改名《中國財貿報》,1983年在此基礎上創辦《經濟日報》)、《市場》報(1979年10月由人民日報社創辦)、《經濟生活報》(1980年1月由浙江日報社創辦,限國內發行)、《世界經濟導報》(1980年6月由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共同創辦)。

這四份經濟類報紙,一份是由中央國家機關創辦,兩份則由中央或省級新聞單位創辦,僅《世界經濟導報》是由中央和地方社會科學的學術研究機構聯合創辦。本文主要介紹當時這兩家學術研究機構如何會創辦這份報紙,以及創辦這份報紙中的一批老報人當時在三中全會精神的鼓舞下,又是如何解放思想,在經濟報紙的創刊中尋求突破、有所創新。

從《世界經濟資料》到《世界經濟導報》

還是在1978年的7月,中國社會科學院在吉林省長春市召開全國世界經濟科研規劃座談會,會議期間與會專家、學者面對國內對外經貿人才匱乏問題,當時議定要在上海辦一報、一院,即一份報道世界經濟的報紙,一家教授世界經濟的學院。

上海是中國近現代新聞業的發展中心,它曾經的繁榮,造就了一批知名的報業和一大批新聞從業人員。在上海辦一份世界經濟類的報紙有著得天獨厚的人才優勢和經濟報業發展的深厚環境。

1979年下半年,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開始承擔起創辦出版一份報道世界經濟的報紙。他們認為,建設現代化強國首先需要了解世界,由於長期閉關鎖國,加上「左」傾錯誤思想的影響,大家對國門外的世界知之甚少,不光是研究世界經濟的專家、學者急需了解和研究現實的世界經濟理論、形勢和發展趨向,其他方面的人士也都很想了解國門外面的世界經濟究竟如何。同時他們還認為,當時在報道世界經濟方面的各種限制框框要比報道國內經濟少,因此辦份報道世界經濟報紙的政治風險也一定會小些。

在籌劃辦報過程中,有一批上海灘的老報人逐漸聚攏到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參與創辦這份報紙。這批老報人曾是上海灘的知名新聞記者和編輯,但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十年「文革」中,不是被戴上錯誤的帽子,就是歸入到在新聞界不得重用的名冊,他們多數被迫去做工、務農、從教等,留在新聞機構裡的則也被邊緣化,不能從事自己心儀的新聞事業。1978年,《光明日報》「真理標准」大討論引起的思想解放,撥亂反正,以及這年末黨的全會上將黨和國家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並實行改革開放的決策,激起他們重新能夠從事新聞工作的一種渴望。

到1980年初,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的辦報方案最終形成,設想是:辦一張四開八版的半月刊報紙。報名可選用《世界經濟報》,《世界經濟評論(報)》,《世界經濟雙周報(刊)》,《世界經濟論壇報》,或其他。報紙的任務是要「反映當前世界經濟的重大理論和實際問題。介紹世界各國經濟發展情況及經驗。交流國內外世界經濟研究情況。普及世界經濟學科的知識。」讀者對像將是「全國世界經濟研究單位的研究工作者,大專院校有關專業的師生,涉外經濟單位、研究單位的實際工作者,企業的領導幹部和管理幹部,對世界經濟有興趣的青年知識分子。」而辦報的宗旨是:貫徹「學術民主」和「百家爭鳴」的原則,研究世界經濟的新情況、新問題,探討世界經濟學理論,以促進我國世界經濟研究工作更加有效地為我國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服務。

申請辦報在中國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盡管這一年報刊的出版審查批准權是在省級黨委,但是,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還是採用變通的辦法,希望申請可以順利通過。1980年3月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正式提出辦報申請報告,申請的要求是將其所內已批准的油印內部資料《世界經濟資料》,充實內容,改為四開八版的鉛印半月刊《世界經濟雙周報》,作為報紙公開發行。辦報申請報告經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市委宣傳部逐級上報,5月23日中共上海市委辦公廳批復,同意定期出版《世界經濟資料》報。也就前後兩個月的時間,報紙出版申請順利獲得了批准。

就在申請報紙出版批准的過程中間,也就是4月21日至28日,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在上海召開了成立大會。會議中間,一張標明4月19日出版,名為《世界經濟報》試刊號的報紙送到與會的180多人手上。看到這份試刊報紙,當即引起與會代表的強烈反響和熱情支持。會議主辦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的所長、也是中國世界經濟學會籌備組組長的錢俊瑞馬上表示: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很需要這樣一個刊物,這個刊物可由學會與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合辦。北京、上海兩地的合作就此一拍即合。

5月底,在確認中共上海市委已經同意出版這樣一份報紙後,北京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副秘書長鄭偉民來到上海,代表會長錢俊瑞與上海社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商談合作辦報事情。

6月3日,錢俊瑞給上海夏征農(市委書記)、陳沂(市委宣傳部部長)、黃逸峰(上海社科院院長)發去電報稱:「中國世經學會擬與上海社科院世經所合辦的刊物,建議定名《世界經濟導報》或《世界經濟知識》,因為學會另一機關刊物的名稱是《世界經濟》(月刊),如雙周刊(以後我們意見擬改周刊)也名《世界經濟》似感重復,此意請再考慮,並復示。」對此,上海社會科學院向上海市委和市委宣傳部報告,採納錢俊瑞的建議,刊物名稱由《世界經濟資料》改為《世界經濟導報》;並報告說:錢俊瑞同志提議,由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合辦問題,我們原則上贊同,關於主編人員,出版發行等工作均由我院世界經濟研究所負責,至於出版等有關問題,將由雙方具體商訂,立文作為根據,以便雙方遵守執行。

關於合作辦報一事,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當時達成協議是:

一、經中共上海市委批准出版的《世界經濟導報》,於1980年6月正式創刊。目前定為雙周刊。

二、《世界經濟導報》的編輯方針是,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及時、准確地報導和評述世界經濟情況和問題,普及世界經濟知識,並適當報導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成就和中外經濟關系的重大動向。

三、本報由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合辦。編輯、出版、發行工作均由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負責。工作上遇有特殊困難時,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應給予支持並協助解決。

四、成立《世界經濟導報》編輯委員會。編委會由若干人組成,設主任、付(副)主任。編委會下設編輯部,設主編一人主持日常編輯工作。另設付(副)主編若干人。

五、本報實行主編負責制。《世界經濟導報》主編由欽本立同志擔任。

六、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指定專人擔任《世界經濟導報》付(副)主編,經常駐在北京,負責與主編聯系,並在北京組織一部分稿件。

七、本報實行獨立經濟核算。如有虧損,雙方負責。如有盈余,作為《世界經濟導報》建設基金。

八、編輯部定期向上海社會科學院和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彙報編輯工作。

九、遇到新情況,雙方協商解決。

之後,中國世界經濟學會以中國世界經濟研究所名義向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務委員會,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向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市委宣傳部分別上報「關於合辦《世界經濟導報》的協議」,報請各自主管部門備案。1980年7月2日,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批復,同意將《世界經濟資料》改名為《世界經濟導報》,由中國世界經濟學會與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合辦。

在僵化的計劃管理體制中尋求突破

要求辦報從申請到批准前後只有兩個月,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在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的申請辦報報告中並沒有申請劃撥辦報的經費、印報的紙張,以及下達必需的人員編制額度。反而是承諾:印刷、發行等方面的問題自行解決,連新聞紙張當年也沒有讓國家計劃另行撥付。

這是因為,當時一切都是計劃管理,加上十年「文革」的損失和破壞,國家百廢待興,政府財政能力極其有限。如按常規把辦報相關的經費、紙張、人員編制等都申請下來,這張報紙還不知何時才能出版。

但是,經費、紙張、人員這三大問題是必須要解決的,否則報紙無從辦起。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和參與籌辦的老報人集思廣益,抓住資金經費這根主線,將其分成印刷、紙張、人員辦公費用三部分,想方設法在計劃管理的體制中找到合適的突破口,逐項分開解決。

他們找到上海解放日報社,希望在其報社印刷廠賒賬排版、印刷,全部費用年底結賬。同樣找到文彙報,希望先借印報新聞紙30噸,也是年底結賬。當時上海兩大報社的報人似乎有一種默契,十分支持這份經濟報紙在上海創刊,協商都成功了。辦報的兩大問題就這樣迎刃而解。據說,當時解放日報社的夏其言、文彙報社的劉文華等人在這上面給予了很大的支持。

靠信譽抵押,通過賒賬的方式,在沒有政府財政一分錢直接撥款的情況下,這年《世界經濟導報》共出了14期報紙(包括試刊號)。盡管當時報紙發行並不理想,如年底的第13期,印刷廠印了100200份,郵局僅承擔發行了22404份。這主要是與當時郵局發行報刊一年只能徵訂一次,不能破月破季訂報有關。但是,編輯部還是依靠這年報紙的發行和廣告收入,不光結清了全部的排版、印刷和紙張等開支費用,而且當年賬面就結余了13087.77元。老報人用了當時最時髦的新詞「我們是萬元戶」。這年,辦報的辦公等費用則是由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承擔的。

由於第一年辦報就實現了盈利,再申請財政撥款已無必要,因此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創辦的報紙中,這份報紙可以說是唯一一份沒有獲得過國家財政撥款創辦的報紙。而且在之後的自主經營中,年盈利也是逐年有所增長。

解決人員問題相對比較復雜,只能在人事計劃管理的條條框框內尋求合適、有利的政策和規定,採用多種方式設法解決。利用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的已有編制額度,盡可能商調進編制內的辦報人員,但是由於人事管理制度的種種限制和管理框框,商調編制內人員進展一直不順利。而利用當時研究所可以自主聘請已退休的專家、學者和專業人員這一政策,從社會上招聘已退休老報人,則解決了辦報人員的來源問題。十多位已從不同單位退休的老報人,通過退休補差工資的辦法來到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參與報紙的前期籌備工作。按照當年的規定,聘用退休人員的薪金只需補到退休前工資水平即可。當時這些老報人退休工資一般僅100元人民幣左右,為原在職時工資的75∼80%,應聘後實際每人每月補足金額一般也就十幾到三十多元。老報人雖然只能獲得微薄的這點補貼,但懷著重回新聞報業的一種激情以及對新聞事業的執著感情,他們無怨無悔。

老報人的激情和探索勇氣

當時,參與這份報紙籌備和初期工作的老報人的經歷就像一部當時中國的新聞報業史,他們有新聞從業的激情。曾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敵占區和大後方努力宣揚抗日、維護民族尊嚴;在解放戰爭時期的國統區積極傳播民主思想,揭露官僚資本真實面目;50年代,響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號召,曾嘗試突破千報一面,官樣八股的辦報形式,參與辦張「知識分子喜聞樂見的報紙」。

他們有新聞從業者的強烈責任感。為國強民富,社會發展,追求真理;以多角度眼光,客觀公正,尋求事實真相;懷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時代感,探尋社會發展中的問題。政治運動中所遭遇的誣陷和迫害,更增強了他們追求真理,追求民主的信念。

報紙籌創初期的工作條件非常艱苦。沒有專門的辦公室,只能擠在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的資料室。最初的十來位老報人擠占了資料室的半間屋子,他們幾人合用一張辦公桌,三人合坐一條長板凳。當時研究所資料室是在大樓頂層上的簡易房內,冬天寒風、夏天酷暑。老報人為創辦這張報紙與研究所資料室工作人員一起度過了近十個月。老報人不講條件,只求工作,就是真正的新聞工作。由於聘用退休人員審批程序有時要花上幾個月,但是,老報人一聽說正在上報批准,就迫不及待地趕來上班,不少人往往開始的幾個月還拿不到任何補差津貼,甚至連上下班的公交月票都要自己掏錢購買。有的老報人為了與作者聯系,甚至自己掏錢買郵票寄信函。盡管這樣,老報人尋稿源,找資料,訪作者,編信稿,想的就是把過去因政治迫害而損失的工作時間都在這時補回來。

從「文革」和多年「左」的枷銬中解放出來的老報人,似乎找回了年輕時追求進步的激情,本著「學術民主」,「百家爭鳴」的宗旨,不斷探索在中國辦經濟報紙的方式和模式。他們逐漸摸索出辦好這張經濟報紙的重要特色。1980年10月22日,以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世界經濟導報》編輯部名義向學會顧問和理事提交的「《導報》彙報」中,就這份報紙的報道方針重新定位為:「針對我國四化建設中經濟改革的實際需要,報道外國經濟建設的成敗經驗,介紹各國經濟發展情況,分析世界經濟形勢的變化,普及世界經濟知識,突出知識性(包括學術性)、針對性、戰鬥性,兼有新聞性、趣味性。」

針對性。報紙以顯著的版面位置針對我國當前經濟體制改革和經濟發展的實際需要,突出地介紹國外真實情況,並有計劃組織許多專題版面,從各個角度提供國外經濟建設經驗,以資借鑒和吸取教訓。

知識性。報紙每期均有一定的篇幅刊登若干知識性文章和資料,幫助讀者消化和理解各版的重點文章,增加讀者世界經濟方面的常識。這對當時世界經濟知識還十分匱乏的國內讀者來說,這張報紙知識性確實很強。而且這類文章同時還被全國各地報紙,甚至是香港的一些報紙轉載。

新聞性。把專業性、學術性的文章通俗化、普及化。抓住新聞性,將枯燥的經濟理論文章改編成短小精悍文章,將大量的經濟數據繪制成圖表,讓專業讀者在繁忙的時間裡能快速了解主要內容,讓普通讀者盡可能讀懂深奧的經濟理論和繁雜的統計數據。

趣味性。把報紙的新聞性與期刊的相對穩定性相結合,報紙雜志化、雜志報紙化。在報紙的版式上不斷創新,四開小報嘗試對開大報的編排方式。專設「副刊」版,在大量經濟文章的版面中還有一處刊登閑人趣事的輕松之地。

這份報紙開始就提倡一種簡樸的文風。報道力求客觀公正,力戒片面性。文字深入淺出,力避八股腔。從試刊號開始,報紙編輯部內部就規定:學者、專家的名字前不加「著名」等帽子,官員只用簡單的官銜,名字後面也不加「同志」這一稱呼,這些在當時已屬全國唯一。

對於報紙的新聞管理體制,老報人更是懷著總結歷史經驗,本著「在商言商」辦經濟報紙的精神,探索、嘗試新的模式。

探索、嘗試報道內容「文責自負」的模式。就是報紙對內容把關,作者對事實負責。老報人在報紙創辦一開始就嘗試實行主編負責制。對版面內容、文章實行副主編分工負責,主編最後「把關」的管理方式。報紙的兩家主辦單位從不要求預先審查或過目報紙的主要版面和重要文章。而且當時的上海新聞宣傳主管部門也不要求對這份報紙報道內容進行預先了解和審看。不送審,不預審,創辦初期就逐漸成為這份報紙經營者和上級管理者間的一種「默契」。

探索、嘗試以內容擇稿的選稿方式。老報人對於來稿,不看官銜、知名度,就看其內容。只要對社會發展、對四化建設有利的文章盡可能地編輯刊登。他們把這作為選稿、用稿的原則。當時的報刊,對一些不熟悉的作者有種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會對作者進行所謂的「政治背景」了解。老報人自身的經歷使得他們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因此,報紙編輯部從來不對作者進行這方面的了解和調查。如,報紙第4期曾刊登「資本主義沒有進入第三階段」一文,在當時引起很大反響。發稿時,編輯部只是認為這篇來稿思想解放,提出的觀點很有針對性,便在學術版作為版面頭條,並給予加邊框的突出處理,但是對作者情況則一無所知。文章刊出後,作者來信說:「感謝你們對一個無名讀者的熱情支持。」「我今年剛滿十九歲,是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系的二年級學生。我自幼矢志於社會科學,寫了幾百篇文章。但我聽說在報刊上發表有關世界經濟文章的都是白發專家,一個乳臭未乾者的文章是很難為編輯看得中的。因之,我就沒敢寫明自己的身份——事實證明你們並不在乎這些。」

報道世界經濟應該包括中國經濟

創辦這份報紙,當時同樣得到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上下的大力支持和幫助,從各研究室專家參與內容策劃、提供稿件、翻譯資料,到資料室提供場地,以及辦公室的人事和後勤支持,都為報紙的創辦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試刊號4月19日出版,報名為《世界經濟報》雙周刊,四開八版,報名下標明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主編(僅此一家主辦單位)。

試刊號的內容完全按照最初「出版計劃(草案)」中所設想的,全部報道境外的世界經濟。第一版頭條文章是「金價狂漲猛跌震動西方世界」,並為此在後面用兩個版面配合刊登國際黃金市場問題的專文。其他有「香港經濟起飛的奧妙」、「評卡特反通貨膨脹計劃」、「蘇聯經濟體制改革陷入困境」、「南(斯拉夫)、匈(牙利)、羅(馬尼亞)經濟體制改革的特點」、介紹「美國經濟學的新流派——刺激學派」等。

6月,北京、上海兩家研究機構決定合辦這份報紙,並將報名正式定為《世界經濟導報》後,報紙編輯部一位副主編即請好友書寫了這六字報名,這位好友也是大師叫孫璞,即以後在海外聲名遠揚的木心先生。

創刊號6月21日面市。報名下是:中國世界經濟學會、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主編。報紙零售價為六分。

創刊號報紙為8版,其中第一版,刊登美歐經濟消息4篇,主要是《美全國經濟研究局宣布:美國出現戰後第七次經濟衰退》《石油輸出國組織決定調整油價》,以及1篇當期報紙文章的提要。第二版刊登許滌新:《美國經濟掠影》的整版文章。第三版為「世界經濟」,有黃逸峰:《訪日漫談》和《美國經濟衰退在深化——美國官方公布的數字》等。第四版為「國際金融」,除刊登當時國際金融市場形勢分析外,專辟有「國際金融基本知識」專欄,介紹「國際結算」。第五版為「國際貿易」,有專訪、市場信息,還專文介紹「三來一補」等對外經貿小常識;第六版為「學術理論」;第七版為「企業管理」,首篇文章在談到中小企業時就提出「談到現代工業生產,人們很容易單純著眼於大企業,似乎中小企業已是微不足道。其實,這完全是一種錯覺」。第八版刊登「答讀者問」、國際金融行情,以及征訂啟事等。

這份報紙從試刊號開始就每期刊登近期國際金融市場行情,包括人民幣彙率,這在中國當時公開發行的報紙還屬首次。那時計劃經濟下的中國,人民幣彙率屬於國家機密,常人查不到,連要了解國外金融市場行情也很難。報紙首次把它公布在公開出版的報紙上,並一直堅持,以後還增加國際商品市場行情,這對當時中國開始的對外開放意義重大。同時,報紙還恢復了20世紀40年代上海經濟報刊編輯每日「大事記」的這一傳統。

試刊號出版後不久,編輯部就收到了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顧問、中國著名經濟學家陳翰笙先生寫來的「讀後意見」一信。翰老在信中說:「這樣的雙周報在上海尤其受到歡迎,因為這裡是全國工商業最發達的地方。但因‘四人幫’長期壓制輿論,所以到現在才能創刊,今後定能暢銷。」「但關於中國的報道也應包括在內。名為世界經濟就不能不把中國包括在內。如果不包括中國則讀者的範圍必然受到限制。」同時,他對於如何報道中國經濟還提出了多條建議。

不過,報紙創刊號仍以報道海外經濟為主,僅有少量的中國對外經濟信息。主要是兩篇文章,分別是錢俊瑞對記者談「世界經濟研究與我國現代化」,以及報紙編輯部記者採訪上海社會科學院副院長蔡北華的訪問記:《港澳人士關心八十年代中國經濟》。只是從第2期開始,將中國石油開採對外開放合作的報道做了第一版的頭條之後,報紙對中國經濟報道篇幅才越來越多,中國經濟的報道也逐漸占據了該報第一版的主要位置。

創刊號的這些老報人

《世界經濟導報》在其試刊號的編者話中曾提到:「中國走向世界,中國需要了解世界。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同世界經濟的關系正日益密切。」希望通過這張報紙「能為讀者打開一扇了解和研究世界經濟之窗」。幾年之後,報紙明確提出自己是「中國讀者了解世界經濟的窗口」,「國外讀者了解中國經濟的窗口」。

這一「窗口」創刊時,先後加入並參與工作的老報人有:任嘉堯(61歲)、陳善政(61歲)、陳禾章(65歲)、王祖榮(62歲)、鄭永欣(62歲)、李厚成(62歲)、胡塞(56歲)、邵瓊(54歲)、朱嘉樹(65歲)、孫征羽(64歲)、蔣湘軍(69歲)、劉洪堯(65歲)、魏濱(60歲)、錢台生(73歲)、汪飛鵬(61歲)等人。加上在編人員2位,平均年齡62.1歲。到1980年年底,整個報紙編輯部(包括經理部門)已有40人,其中聘用老報人30位,在編人員6位,借用其他人員4位。

參與創刊號出版的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在編人員是欽本立、李鴻禮,他們兩位也是老報人,後來分別擔任報紙編輯部的主編和常務副主編,籌備和初創時期的工作也是由他們兩位籌劃、主要運作的。

欽本立,當時62歲,職務是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黨委書記兼副所長。他曾就讀浙江聯合高中、重慶朝陽大學政治系,都因為讀書期間有嚴重的「左」傾思想,不能畢業,被肄業。1944年參加的第一份工作是做晚班記者,以後在重慶《商務日報》、上海《文彙報》任經濟記者,所報道國民黨官僚資本經濟的文章內容,曾被1946年11月15日延安《人民日報》和這年出版的陳伯達《中國四大家族》一書所引用。上海解放時,以地下黨員身份參與《申報》接管工作,任《解放日報》經濟組組長,其間還出任《新聞日報》採訪部主任。著有《美帝經濟侵華史》一書和《粉碎美國武裝日本的陰謀》小冊子。1953年1月調《人民日報》任財經組組長、國際部美洲組組長。1956年參與《文彙報》回上海復刊工作,出任黨組書記、副總編。1957年3月至5月,《文彙報》總編輯徐鑄成訪問蘇聯期間,作為第一負責人主管報紙的出版。後受黨內處分,調華東局任內刊編輯。「文革」中受審靠邊。1978年12月,錯誤處分撤銷,調上海社會科學院任黨委委員和該院世界經濟研究所黨委書記兼副所長及《社會科學》主編。1991年因「導報」事件等錯誤,受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1991年4月15日3時10分因病逝世,享年73歲。

李鴻禮在報紙創辦的第二年就因病逝世。他1945年參加黨領導的進步新聞事業,歷任上海《文彙報》記者和香港《文彙報》駐上海「地下記者」。全國解放時,參加全國政協籌備處工作,後任職於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和工人日報社。1958年後蒙冤受屈20年,1979年獲得平反,從黑龍江回滬就全身投入到這份報紙的創辦工作,終因積勞成疾,患癌症醫治無效,不幸逝世,終年57歲。


《世界經濟導報》:艱難的突進與擔當

□彭建芬

如果現在到圖書館去翻閱生息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世界經濟導報》,特別是1986年之前的合訂本,乍看會不太容易理解這份報紙為何會被寫入本書,為何在改革開放三十年新聞史上具有繞不過去的份量?報紙上那些關於經濟改革的報道,在今天看來未免有些平淡,不少大字標題傳達的觀點已經變成人們普遍的共識。

但在1980年,僅僅《世界經濟導報》這個報名已經非同一般:「世界」兩個字,意味著要為封閉三十多年的中國打開一扇眺望世界的窗口。而當時,批判「唯生產力論」的硝煙尚未散去,「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言猶在耳,「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還遠未成為普遍共識,以「經濟」為報名也是一種「前衛」的擔當。之前,報名中有「經濟」二字的報紙只有兩份:新華社主辦的《經濟參考報》、國家經委主辦的《經濟日報》。《世界經濟導報》是文革以後創辦的第三份以「經濟」冠名的全國性報紙。

這個報名裡,更重要的卻是報社社長、著名經濟學家錢俊瑞所加的「導」字(原定《世界經濟報》)。這是「引導」的「導」,先行一步、引領潮流,為改革開放鳴鑼開道,為精英階層而辦,成為《導報》特別強調的辦報宗旨和辦報定位。所以,報社的人稱自己的報紙為「《導報》」,讀者也跟著叫「《導報》」。我們這裡也簡稱為「《導報》」吧。實際上,《導報》經歷和引發的一場場風雲雷暴,都和這個「導」字息息相關……

陽光初放的八十年代

一份報紙的命運總離不開它的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社會是怎樣的一幅圖景?

十年文革,萬馬齊喑,極左路線橫行,國家和人民飽受創傷,國民經濟瀕臨崩潰邊緣。全國上下痛定思痛,1978年12月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重要決定:必須撥亂反正,過去那樣的錯誤路線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重新開始,路在何方?鄧小平指出:「摸著石頭過河。」河是一定要過的,石頭要一塊塊摸,國家改革開放的整個政策結構,都要一點一點破舊立新。從頭開始的起點是實行多年的計劃經濟:公有制勞動者占整個社會勞動者的99.96%。 [2] 在農村的經濟組織是人民公社,在城市是國營企業和集體企業。每個人從出生到墳墓,全部由國家安排,個人上學讀書,參加工作,獲取報酬,等等,都由不得自己的努力。一次分配定終身,幹好幹壞一個樣。而城鄉之間是二元世界,嚴格分割,人員不能流動,身份和待遇難以改變。

完全剝奪經濟主體自主性的體制使生產力受到嚴重束縛,號稱先進的生產關系,實際上成了對生產力的反動,結果是生產效率低下,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在城市,因為供應無法滿足需要,為了使每個人都有起碼的生活物資保證,每個人從一出生,從早到晚都離不開限量供應的票證:糧、油、魚、肉、奶、蛋,甚至糖、煤、布,等等,最缺時連疏菜都要憑票供應。而在農村,農民連城市居民用票證保證的起碼供應都得不到,許多地方的農民連飯都吃不飽。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冒著極大風險,經過千辛萬苦,才剛剛在局部地區推開,仍然飽受爭議。

與經濟禁閉相伴的是精神輿論上更嚴重的禁閉。當時的新聞產品從內容到形式都十分落後。報紙基本上是黨報一統天下,除了《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文匯報》,以及70年代末創辦的《經濟日報》、《經濟參考報》等有限的幾張報紙,缺乏全國性的有影響的報紙。整個內地幾乎絕大部分報紙都是省級以上黨委機關報,只有少數地級市有機關報。報紙一般是四版,只有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等少數報紙是八個版。頭版頭條多數是會議新聞、中央領導人外事活動或工作指導報道,國際新聞放在第三版,最後是文藝副刊版。

報紙的新聞工作一切圍繞黨委的中心工作,新聞只講宣傳性,不講服務性,強調新聞是階級鬥爭工具。復旦大學新聞系主任王中五十年代提出新聞是信息傳播工具,結果在1957年成為全國新聞界著名的右派,直到1979年才平反復職,但他的觀點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特別是中期以前,仍然沒有得到行內的普遍接受。新聞媒體的報道手法和版面編排手法都十分單一,也很少開展讀者服務和多種經營。在技術上,仍然使用古老的畢升技術,以鉛做活字一個一個用手工進行排版印刷,圖片就做在電版貼上版面。國人了解外部世界主要渠道僅是一份新華社的四開八版《參考消息》,主要摘引外報外電與我國政府立場較為一致的報道,而且只有幹部才可以訂閱。

在嚴重封閉,一片漆黑的屋子裡,人們對自由與光明的渴望是站在陽光下的人們難以想像的。這個時候,那怕給窗戶打開一條縫,都會帶來歡呼,也會帶來驚恐,就連自由這個字眼本身,都會帶來極大的渴望和嚴重的爭議。《導報》就在歡呼和驚恐中伴隨中國走過了改革開放的最初九年。

輿論開放從報紙體制做起

《導報》的創辦有很強的「民間」色彩:主辦單位是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上海世界經濟研究所(後來改為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上海社會科學院),時任上海世經所副所長、曾任《文匯報》副總編輯的欽本立出任《導報》總編輯,報社實行總編輯負責制。報紙草創之初,沒有國家撥款,沒有人員編制,也沒有印刷設備、辦公用房等,只有一個半在職幹部,近十位平均年齡63歲的離退休老人。

《導報》體制的特殊之處在於,它和黨委對其機關報強有力的日常領導和約束不同,學會和研究機構對其主辦報紙的約束是比較松散的,除了辦報宗旨方針,基本上不過問日常運作。1988年,已經擁有過百萬資產的《導報》甚至討論過實行股份制,將報社財產折價由職工分股認購,使其徹底民營化,但最終未果。

除了欽本立外,參與《導報》早期工作的老人還有李鴻禮、陸平、胡塞、鄒若軍、張風、熊永石、朱嘉樹、邵瓊等,他們大部分是老報人,在三四十年代的國統區辦過進步報刊,對國統區民間報紙的運作十分熟悉。由於對新聞規律的堅持、對言論自由的向往,不少人被打成過右派,在政治生活底層掙扎多年。在他們看來,改革開放首先需要開放輿論,開放輿論才能溝通信息、動員人民、挖掘智慧、探求真理。而開放輿論離不開民辦報紙,它會像民辦企業一樣給中國帶來生機。

這些老報人靠自己的人脈向有關單位借錢,借新聞紙,借辦公室,自聘人員,自負盈虧,在淮海中路上海社科院三樓三四間不大的房間裡辦起了《導報》。其中最大一間位於三樓西北角,面向淮海中路,幾乎所有編輯記者甚至看門接電話的阿姨都在這裡辦公。房間兩邊兩排桌子一張張地單獨橫排,而中間的兩排桌子則面對面緊靠在一起豎列,一共四排桌子密密麻麻坐了幾十號人。總編輯欽本立就坐在向著淮海中路窗邊的位置,副總編輯陸平等坐在他旁邊。《導報》多年的傳統──每周召開的編輯部會議,全報社從總編輯到實習生一起平等討論開神仙會,也在這間房裡舉行。

1983年秋,筆者在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念大四,曾到剛成立三年多的《導報》實習。起初,我們三個學生打算到中國新聞社上海分社實習,報到時,見小樓裡的辦公室擠滿桌子,分社的領導就說,我們這裡都沒有實習生坐的地方,還是到別的單位去吧。於是,系裡臨時找到《導報》,欽本立一口就答應了。我們三人來到了這個大辦公室,成為《導報》最早的實習生,這裡沒有我們的桌子,誰不在就坐誰的桌子,都坐滿了就到資料室去坐。

報紙的創辦還得到了知名專家學者陳翰笙、錢俊瑞、宦鄉、許滌新、薛暮橋、於光遠、馬洪、徐雪寒、汪道涵等人的指導和支持。這些人中不少是老資格的領導幹部或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他們希望爭取適度的輿論開放,利用《導報》這個陣地溝通中國與世界,深入探索價值規律、經濟規律,探索中國如何實現經濟現代化,推進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進程,並培育新時代的經濟人才 [3] 。

從世經《導報》到經濟《導報》

1980年4月19日,《世界經濟報》試刊,6月21日正式創刊,改名為《世界經濟導報》,時為雙周報、四開八版,次年改為周報。

1980年6月,《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和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研究所關於合辦〈世界經濟導報〉的協議》第二條規定:「《世界經濟導報》的編輯方針是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及時、准確地報道和評述世界經濟情況和問題,普及世界經濟知識,並適當報道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議的新成就和中外經濟關系的動向。」

以世界經濟內容為主的編輯方針只堅持了三期。8月15日,《導報》第四期頭版頭條發表了《中國現代化建設應符合中國國情──中日著名經濟學家在北京舉行座談會》的報道。這條新聞影響廣泛並具有震撼力,中外經濟學家聯合開會公開討論中國經濟問題,在禁閉多年的中國是不多見的。它告訴人們:我們不僅可以借鑒國外的先進科學技術,也可以借鑒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中國的發展問題可以敞開國門請國外的專家一起來研究。這些中日學者的觀點,對於剛剛開始響應鄧小平號召「摸著石頭過河」的中國來說,更是摸到了一塊非常重要的「石頭」。

從這篇報道開始,《導報》很快從報道世界經濟的角度給中國改革提供參考,轉為直接向中國的改革開放發言,並逐漸成為中國黨內外改革派知識分子的重要輿論陣地。它的報道重點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形勢發展不斷調整,報道手法則大膽打破改革開放前三十年形成的束縛和習慣,直接從三四十年代國統區進步報刊和發達國家及地區媒體中吸取營養,在新時期中國內地報刊中形成了鮮明的特色。

《導報》甫一創辦,就受到市場歡迎。創刊號試銷四萬份。讀者大都為經濟學界人士和經濟、財貿、金融院校師生,部分財經和企業界實際工作幹部,並有相當數量關心國內外經濟形勢的青年。年輕的讀者在團組織生活中朗讀這份報紙,有些熱心讀者甚至義務為《導報》作推銷員。總編輯欽本立在《〈世界經濟導報〉即將創刊一周年》的講話裡歸納了讀者來信、來訪中對《導報》的評價:「1、內容豐富,視野開闊;2、欄目新穎,編排活潑;3、客觀公正,實事求是;4、短小精悍,文風正派。」

從1980年9月13日第七期起,《導報》開始向海外銷售,很快就有駐外使館來函洽訂《導報》,稱其是駐外人員了解國內、國際經濟形勢和動向的「唯一來源」。國外一些敏感的媒體發現了這張報紙後,主動與《導報》建立報刊交換關系,創刊不到一年,就有美國《財富》雜志、美國《新聞周刊》、香港《經濟導報》、《中國企業》等境外報刊與《導報》建立了交換關系 [4] 。

為改革開放鳴鑼開道

從創刊到1985年底,《導報》以經濟報道為主導,伴隨著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發展一路高歌猛進。其間,以1982年9月中國共產黨第12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全面開創現代化建設新局面為界線,分為前後兩段。前一段是《導報》為改革開放鳴鑼開道,報紙本身奠基成型的時期。

1980年9月30日,《導報》第七期分別根據香港報紙消息,大篇幅報道當時的新任總理趙紫陽和經濟學家薛暮橋的談話。趙紫陽向香港記者闡述,要在資本主義取得成就的基礎上建設中國式社會主義。薛暮橋則以著名經濟學家身份到香港透露經濟改革未來的新動向,認為我國社會主義改造過了頭,准備後退,「要建立一種以社會主義公有制占絕對優勢的、從國營經濟到個體經濟的多層次經濟結構。」這是改革開放的精髓之一,當時內地尚未有透露。《導報》抓住機遇,打破彼時國內新聞媒體不可直接從境外媒體中轉引消息的規矩,以頭版顯著地位報道。從此《導報》聲名雀起,受到國人注目。

改革開放新時期路向的選擇依據是國情,動員人民擁護改革和參與改革需要讓人民了解國情。從1981年3月21日第21期至10月12日第52期,《導報》連續刊出《中國國情參考資料》,對以往零星的國情信息進行了集中、擴大及深化,並發表了專家、學者和讀者議論國情的文章。這些文章提出,不僅要認識自然性國情,還要認識社會性國情,需要從社會和經濟的發展趨勢以及國際環境和外來影響等方面,去認識那些會使國情發生變化的潛在條件,這樣才能使經濟決策立足於現實可靠的基礎之上。這些資料和觀點都是十分新穎和豐富的,成為探索發展道路過程中開啟思路、統一思想的重要依據,《中國國情參考資料》的報道也被不少報刊轉載,有些地區和部門還將其輯印成冊。

1982年初,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在中央黨刊《紅旗》雜志上發表了關於對外經濟關系問題的重要講話。4月至9月,《導報》先後派員在上海、武漢、福州、廣州、天津、沈陽和大連八個城市組織座談會,邀請當地黨政領導人、學術界知名人士探討全面發展對外經濟關系的對策。這一年,有關這個重大主題的報道占了《導報》全年總篇幅的四分之一,占一版頭條和顯著地位的三分之一,成為當時各報關於對外開放時間最早、規模最大、涉及面最廣、最深的報道,為中央在1984年設立沿海開放城市等一系列重要的開放政策起到了鳴鑼開道、提供決策參考的作用。而抓住中央領導人關於改革開放的具有先導性的思想言論,主動配合,做深做足,擴大影響,正是《導報》當時的辦報特色之一。

《導報》創辦初期便得到迅速發展,它沒有依靠更多市場營銷的手段,而僅僅以內容為吸引,很快就達到每期發行10多萬份,1981年6月21日創刊一周年時,出報38期,累計發行已到300萬份。雖然這個數目和大型日報相比並不算高,但因為《導報》的讀者是社會中最有知識和活力的部分,且具有國際影響,所報道的問題又是中國社會最關時局的問題,經常被有影響的報刊轉載,因此它所產生的影響力是一般具有同樣發行量的綜合性報紙難以企及的。

就在這個時期,《導報》形成了一系列重要的辦報思想,包括:為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鳴鑼開道,為改革開放搖旗吶喊;按照黨的總路線、總方針的要求,力求保持與黨中央高度一致,發揮創造性,把報道辦得有聲有色;把中國看作是世界的一部分,不僅報道國外經濟,也報道國內經濟;報道中國經濟時著眼於國外,報道國外經濟時著眼於國內;報紙以「民間」面目出現,對海內外宣傳黨的方針政策,並且提供不同意見給中央和地方領導的宏觀決策參考。

「打擦邊球」 、「民間報紙」與精編策略

人員不多、資金很少的《導報》,創辦伊始即取得長足發展,離不開三件「法寶」的運用:一是 「打擦邊球」的辦報策略;二是「民間報紙」的定位;三是精編報紙。

「打擦邊球」,是欽本立的形像歸納。「擦邊球」原是體育比賽中的術語,意指差點出界,但最終得分的好球。 「打擦邊球」,就是有意識將事情做到可行的極限,從而在競爭中達到最成功的結果。現在這個術語被各行業廣泛借用,用以引伸比喻為成功掌握可行與不可行的臨界界限。而欽本立和他領導的《導報》,是首先在新聞界不斷地成功運用這一策略的國內媒體。《導報》發揮「導」的作用,在報道中體現一定的前瞻性,與運用「打擦邊球」的辦報策略分不開。

前面提及1980年10月經濟學家薛暮橋在香港「中國經濟發展趨勢研討會」總結發言時提出,我國應該建立多層次所有制的經濟結構,1956年的社會主義改造過了頭,需要糾正。當時,私人投資雇七八個工人是姓「社」還是姓「資」的問題還在爭論不休,發表這樣的觀點無疑是一個震動很大的「擦邊球」。但《導報》看准這是中國不久就要走的路,大膽加以發表,並加上了第二副標題「有點資本主義也可以,現在不可能叫它絕種」,醒目,也有衝擊力,使《導報》再次成為關注的焦點。

最初「打擦邊球」的策略只是《導報》自己在有意識地運用,並沒有對外宣揚。到1988年,這種策略已經行內皆知。1989年2月,欽本立訪問美國,接受美國《紐約時報》記者采訪時說,「打擦邊球」就是在界內把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運用到當時所允許的最大限度。隨後,他在回答「美國之音」記者提問時,又進一步解釋:「應當承認,中國新聞界長期存在『輿論一律』的約束,有些限制不盡合理……這有歷史的原因,也與一部份人,特別是一部份政府官員對新聞自由的認識有關。正因為如此,新聞界才有不斷突破框框、突破禁區的任務,才提出了新聞改革和制定新聞法的問題。顯然,這需要時間,需要有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導報》堅持有利於改革與開放的基本原則,把握一個『度』,即把我們的報道把它放到以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把『風險』減到最低程度,同時把握住一個『時機』,即隨著對新聞自由不合理的限制被突破,及時擴大報道的範圍和深度。」

在那個時代,人們一般認為,這個輿論「擦邊球」的邊界是會不斷擴大的,中國的改革形勢會越來越好,社會會越來越開放。人們還很少意識到,改革開放的路會異乎尋常地曲折,形勢有時會難以預料地複雜,「擦邊球」的「邊」不僅會隨發展而擴張,也會因形勢的變化而收縮。及時發現邊界的變化,在滿足讀者需要的同時,規避風險,是媒體重要的生存之道。只是,在形勢激烈變化不定的時刻,這個邊界在哪裡,恐怕就不是容易把握得准確了。

「打擦邊球」在《導報》的實務中還有一個表現,就是打破稿源上的原有規定:一是國家領導人的言論報道不再局限於新華社來稿,如前面提及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在香港的談話,就是摘自香港報紙;二是涉外報道不再受限於新華社等傳統官方規定的稿源。只要是境外報刊在真實性和輿論導向上有把握的內容,就大膽摘編。直到九十年代中後期,南方的地方媒體才開始「偷步」摘編外媒稿件,典型的如1997年香港回歸時,由於新華社電訊無法滿足需要,自身采訪又受到各種限制,廣東境內媒體大規模摘編香港報刊,以滿足當地讀者乃至內地讀者的閱讀需要。但在八十年代,經常性地摘編境外報刊,《導報》是先行者。

《導報》之所以大膽「打擦邊球」,當然離不開其「民間報紙」的定位。創辦之初建立的特殊體制,使得《導報》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稱自己為「帶民間色彩的報紙」,1988年全國展開政治體制改革討論後,更進一步自稱為「民間報紙」。盡管在當時的條件下,《導報》是上海市一個局級單位,人員納入國家計劃編制,但上級領導部門對《導報》的提法並沒有提出異議,這是出於幾點考慮:一是民間報紙身份有利於開展國際交流,對國內外宣傳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同時便於提供某些不同意見供領導部門決策參考;二是《導報》本身是自籌資金,自聘人員,自負盈虧,內部不分幹部級別的特殊體制;三是在八十年代新聞改革中,一個重要觀點是實行多層次的報業結構,打破機關報的一統天下,形成「多種聲音,一個方向」的局面。

《導報》的爭取和上級的寬容,使自身獲得了與當時報業主流機關報不同的寬松空間,更強調獨立自主,發表不同意見。

同時,《導報》是改革開放以後讀者意識覺醒得比較早的內地報紙。當時國內占了報業主體的黨委機關報,大多數還是一心應付上級機關宣傳需要,並不真正關心讀者的需要。《導報》那批繼承了國統區進步報紙經驗的老報人們則不同,他們隨時都在想,報紙怎樣才能讓讀者願讀、愛讀、好讀?他們一改當時各編輯部中普遍存在的簡單、死板,墨守成規,甚至馬虎應付的工作作風,面對稿件,他們根據編輯部對材料獨到的理解,針對形勢和讀者的口胃,大開大合地進行精編再創造。

這些老人非常善於運用豐富多變的編輯手段,並且將其傳給了編輯部的新一輩。他們遠遠不是簡單地使用當時常見的版面、字體、標題三大編輯語言,就稿做稿地展開編輯,而是一切從吸引和方便讀者、從突出報道主題出發,或長文做短,或小稿做大。只要需要,他們會重寫一篇稿件,往往讓原作者讀後大為佩服。在報道一個重大主題時,他們會使用圖表等多種文本形式,集合各種相關資料,包括國內、國外、正反兩方面有關聯的等等,將一個主題的方方面面都做透,無形中使後來的競爭對手幾難超越,只能模仿甚至轉摘。這樣的編輯手法,在九十年代中後期國內一些先進城市的報業競爭中時有運用,但在整個八十年代,其它報紙很少見到,特別是很少被這樣經常地、充分地運用。

至於《導報》的版面,漂亮大方,標題高度概括和富有表現力、衝擊力,更在讀者和同行中有口皆碑。在八十年代中期,《導報》還成為國內報紙中最早在頭版做各版重要內容導讀的報紙,而這種做法開始在國內報紙中普及,已是2000年前後。

在經濟改革中乘風破浪

1982年9月中國共產黨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全面開創現代化建設新局面,二十世紀末實現經濟「翻兩番」的戰略目標。此時,農村改革成功的浪潮日益猛烈地衝擊著城市,而城市中的國營集體經濟仍然沒有明顯變化。如何提高工人幹部的生產積極性,改變分配機制,增加他們的收入,讓他們有能力去購買豐富起來但也昂貴起來的農副產品和各種消費品,是全體國民迫切希望解決的問題。「破三鐵」(鐵飯碗、鐵工資、鐵交椅)的呼聲愈益響亮,一些先發展起來的個體戶,如安徽蕪湖經營「傻子瓜子」的年廣久,以其前所未有的生產效率和發家速度,強烈地刺激著人們的眼球。

《導報》作為一家著眼於宏觀問題的報紙,在這一時期,更大量地報道中外專家、學者有關經濟體制改革的論述、見解和建議,以及各個領域的改革探索和措施,從地位到篇幅都超過了版面的50%。雖然世界經濟和世界經濟學的內容仍占了重要分量,但從此經常地退居到第二位。

1990年秋,《導報》已經停刊。在《導報》員工的幫助下,筆者在《導報》辦公室保存的舊資料中,找到了副總編胡塞於1983年寫在一張白紙上的《幾點綱要》:

1、不僅辦成全國性報刊,還一定要辦成國際性報刊,讓世界不能不聽《世界經濟導報》的聲音,為國爭光。

2、一定要有膽識,敢於提出問題,要做到高(度)、精(辟)、尖(銳)。

3、要走出中外報刊的一條新路子。

4、千萬不要著眼於眼前的得失,要高瞻遠矚於將來。暫且不要急於增加發行數量,不要照顧一般讀者,特別是市民讀者。只要維持略有盈余就可以了,要著重聲音,要著重有清醒頭腦的讀者。

胡塞是很有見地的老資格報人,他的見解體現著中國數代報業精英長久以來的夢想,也代表著《導報》當時迅速樹立的雄心壯志。

1984年10月,中共中央召開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初步明確,經濟體制全面改革的時代到來了。各種經濟類報刊因時而興,競爭變得十分激烈。總編輯欽本立在年底報社全體大會上提出:「思想應更解放些,膽子應更大些。在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前提下,報紙的民間色彩應更濃些,要充分發揚《導報》活的特色,闡述問題有見解的特色,在貫徹改革和開放政策上,著重介紹如何開放的國內外經驗與知識,要充分反映中外讀者的各種見解、意見、建議、批評,力爭在推動歷史前進中起些作用。」

著眼於精英讀者,在變革時代推動歷史發展,著重於為社會前導。在此思想指導下,《導報》屢發先聲。

1982年,在宣傳十二大「翻兩番」的戰略目標中,《導報》強調了開放政策與實現翻兩番的意義,並提出要充分發揮沿海城市的作用,敢於和善於利用國外資源和市場應是沿海城市的發展方向。在還有不少人懷疑「辦特區是不是搞殖民地復辟資本主義」的時代,這些觀點無疑是大膽和富有前瞻性的。其代表性文章是1982年11月18日106期的述評《沿海上去了,全國經濟建設可上得更快》。這篇文章的發表比1984年5月中央開放十四個沿海港口城市的決定早了一年半。

1983年上半年,《導報》連續發表《中國的未來屬於改革者》、《改革代表十億人民根本利益》等一組共十篇評論。其後,1984年初,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巡視經濟特區和沿海城市,發表有關改革開放的談話或題詞。是年十月,十二屆三中全會決定實行經濟體制改革。《導報》的這組報道,把准中央脈搏,前行半拍,顯示了當時報紙為中央開放政策鳴鑼開道的特色。

在經濟改革初期,《導報》所代表的一群改革派知識分子的取向與中央最終做出的決策是基本一致的。雖然當中一再出現波折和反復,《導報》也不斷受到波及,但這也是以「導」為特色的《導報》所難以避免的:既然決心在變革年代發揮「導」的作用,就免不了作為前導者的風險。例如,在1983年秋全國「清除精神污染」中,《導報》受到批評。但這一段基本上是有驚無險,《導報》之船在頭五年乘風破浪,節節向前。

從1985年左右,《導報》確定了一些經常性版面,有「上海經濟」、「國際貿易」、「財政金融」、「經營管理」、「專題經濟」、「地方經濟」、「學術理論」、「自修大學」、「副刊」等。從1982年始,發行量達到每期二十萬份左右的水平。在1985年,因與中央電視台聯合舉辦了《社會經濟統計原理》等電視講座輔導專版,參加電視自修學習的青年人手一份,《導報》的發行量達到巔峰狀態,每期57萬份。

1985年6月,《導報》創刊五周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會。當時,一張報紙的創刊周年活動在人民大會堂舉辦,是十分罕見的。《導報》還出版了國家主席李先念題字的精美紀念專冊。

這個時期,《導報》也逐漸變得人強馬壯。一批在文革中沒有放棄學習、主要靠自學成材的青年學者被招聘進來。文革結束後1977年底開始跨入大學校門的大學生,從1982年起也每年都陸續有人被分配到報社,他們很快就成為報社骨幹,有些人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成為編委會成員,其中包括了朱杏清、範鈞、陳樂波、何凌、陸一等人,他們逐步代替了辦報初期的大部分老報人進行工作。

涉足政治體制改革報道

一個國家的開放改革不可能長期只在經濟方面單頭獨進。其它方面不能協調跟上,導致整個社會發展不平衡,經濟發展也受到制約,這些問題很快就在實踐中暴露出來。1986年的中國經過七年改革,經濟有了很大的發展,人民生活顯著提高,但是也出現部分黨政官員腐敗、社會風氣不好、農村改革停頓、城市改革進展緩慢等問題,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政治改革滯後。與此同時,整個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蘇東國家改革以至發生劇變,社會主義陣營解體,冷戰結束。而在八十年代,它們只是表現為改革走在中國的前面。

《導報》人是中國知識分子中最敏感的一群。面對改革開放中出現的新問題,他們渴望與時俱進,有所作為,保持報紙「導」的作用和地位。形勢的發展和他們的願望直接促成了《導報》進一步擴大報道領域。1985年底籌劃《導報》擴版為16版時(1982年改為12版),明確提出今後的報道以經濟為主,擴大到文化、科學、教育、社會領域,事實上則很快就擴展到了政治、法律等敏感領域。

這一時期的辦報思想也有了進一步發展,除報道領域有了上述擴展,隨著當時的形勢變化,著眼於祖國統一大業,著眼於全方位開放,發揮民間報紙的特殊作用,促進海峽兩岸交流;對黨和政府發揮輿論監督作用;更加強調報紙的民間色彩,並試圖使《導報》從經濟上的自主邁向言論上的自由,成為不受干預或少受干預的「民間報紙」這些思想也得以強化。

1985年2月18日,第229期《導報》一篇《匈牙利在經濟改革中改革政治體制》,介紹了匈牙利政治改革的主要措施。這是國內報紙較早出現的「政治改革」字眼,這是借國外說國內,並且是以經濟改革為依托進行報道的。這顯示了《導報》當時在大膽中的謹慎和策略。

1986年3月,第六屆全國人大舉行第四次會議,討論了趙紫陽總理關於「七五」計劃草案的報告。報告提出,「七五」期間經濟體制實行全面改革,並將涉及到政治、教育、科技等各領域。從此,《導報》版面上有了中國政治體制改革方面的內容。

7月14日297期頭版頭條發表的「本報述評」《重讀鄧小平〈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提出鄧小平的這篇講話是指導我國政治體制改革的綱領性文獻。這篇述評如同合唱中的領唱,把1986年夏秋政治體制改革的報道引向高潮。

政治體制改革比經濟體制改革更加敏感、複雜,經歷過多次政治運動的老報人們自然對此十分明白。1986年開始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報道時,《導報》對此討論得特別多。9月份,編輯部舉行的一次「神仙會」提出:發表探討政治體制改革的報道,有兩點不容許探討,一是黨的領導不容許探討;二是社會主義道路不容許探討。

但是,僅僅明確這兩個前提還是不夠的。政治體制改革是一項比經濟改革還要複雜艱巨的系統工程,如何逐步地進行改革?如何在公開討論中掌握分寸和步驟,既能幫助社會不斷突破舊的觀念和體制,又能適當保持社會的平衡與平穩發展?當時全國上下,無論是專家學者,還是絕大多數幹部和普通百姓,對此都可以說心中無數,各種不同觀點也在激烈衝突之中。不過,許多人都覺得,經濟改革需要政治改革配套,只改經濟不改政治是要出大問題的。而經歷了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人們對民主的追求,已如久旱的田地渴望甘霖。很多人心裡都在想,經過了對文革的否定,經過了撥亂反正,最起碼,說真話的自由還是要有的吧?最起碼,在不違反大原則的前提下,要讓人們把對於改革的各種意見都說出來吧?

基於這種樸素的想法,更基於中央改革力量的支持,《導報》關於政治體制改革的討論和報道轟轟烈烈地展開,各種聲音,或高或低,或左或右,都在這時一並發出。

1986年8月,《導報》第300期第二版摘要轉載《美洲華僑日報》題為《政治體制改革應以權力多元化為指導原則》的社論。9月15日306期一版報道,紐約有十多個大陸和台灣的學者、學生與《美洲華僑日報》編輯部座談,提出:「加強人民代表大會議會制,以科學觀點看待馬列主義,實現『民主自由化』,是中國政治改革的道路。」當年,《導報》的一些文章還提出了「允許政治反對派存在並且發言」、「改革黨和社會團體之間簡單的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使各種社會團體真正成為相對獨立的政治力量」等觀點。1987年初「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時,這些報道受到批評,《導報》被整頓和做檢查。

1986年關於政治體制改革的報道也有另一種類型的聲音。如1986年5月26日《導報》第290期關於北京舉行青年學者研討會討論政治改革的報道,提出政治研究應結合當前經濟體制改革和社會生活實際需要,工程化、技術化、操作化、對策化;我國經濟發展水平不高,保證國家集中調度的能力,並提高調度的水平,是我國盡快縮小與發達國家經濟差距的必由之路,在研究政治體制改革的時候必須充分考慮這一基本現實,等等。

又如1986年10月第309期發表的瑞士著名東西比較研究經濟學家林德對中國兩黨制問題的意見。林德說,中國的優秀人才大都集中在執政黨內,人為地去建立一個反對黨,對中國的穩定和建設沒有好處,中國目前需要集中精神把經濟搞上去,不應分心過多。還有1986年11月3日第313期第六版美國學者施達為的《政治改革的世界性經驗》。文章一開頭就說,政治改革是一個複雜的過程,不適當的改革會導致動亂,他的許多見解被之後幾年中國和蘇聯東歐政治改革進程中的種種波折所驗證。

「反自由化」中的波折

《導報》的政治體制改革報道雖然在各大報中顯得比較突出,但卻有上層的背景。1986年6月28日,鄧小平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說:「政治體制改革同經濟體制改革應該相互依賴,相互配合。只搞經濟體制改革,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也搞不通,因為首先遇到人的障礙。事情要人來做,你提倡放權,他那裡收權,你有什麼辦法?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所有的改革最終能不能成功,還是決定於政治體制的改革。」 [5] 從6月到11月,僅從《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中,就可以看到鄧小平強調要開展政治體制改革不下六次之多。

實踐中的試驗也有所展開。1983年至1992年間,改革開放的先行者袁庚領導深圳蛇口工業區管理委員會領導班子,率先進行差額直接選舉制,參選的候選人是由工業區數百名選民票選出來的。為爭取選民的支持,他們要在選民答辯大會上同台PK,發表施政綱領,接受選民質詢。1986年7月30日,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大幅報道了蛇口的前兩屆選舉,稱那裡正在《建設民主的「窗口」》,「把過去單純的行政任命制,改為民主選舉制和聘任制,廢除了領導職務終身制和『鐵交椅』」。這場直選試驗震動了中外,人們普遍以為,這是中國政治體制醞釀大變革的前奏。

但是,形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知識界強烈要求加速政治體制改革,和鄧小平的談話是一致的,但對政治改革的目標、途徑、方式,認識並不完全一致。分歧的焦點是要不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1986年,一些人對此公開提出了質疑,其中一個觀點是認為體制改革的關鍵是實行一黨制還是多黨制。11月下旬,地處安徽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區縣人民代表選舉中某些不民主的作法引致學生強烈不滿,引發了一場全國性學潮。1987年1月1日,主張對學潮激進分子冷處理的胡耀邦辭去中共中央總書記職務,全國開始了一場不是運動的「運動」──「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導報》與廣州《現代人報》、《深圳青年報》、《深圳工人報》一起在全國被點名批評。

2月中,上海市委宣傳部向《導報》派駐整頓聯絡小組。從1986年12月到1987年上半年,《導報》基本上沒有報道政治體制改革的內容,經濟領域的報道也趨於謹慎。

政治體制改革報道提升影響力

1987年2月,代替胡耀邦擔任黨中央總書記的趙紫陽在春節講話中提出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搞擴大化,不聯系經濟領域。4月,趙紫陽秘書李勇到《導報》北京辦事處看望。5月份起,北京接連傳來加快改革的信息。在此之後,《導報》重提政治體制改革。

1987年10月,中共中央召開十二屆七中全會,隨後召開了十三大。總書記趙紫陽在十三大所作的報告中提出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為所有制改革奠定了基礎。這個理論的實質是既要舉社會主義的旗幟,又要擺脫傳統社會主義原則的約束。

報告還提出了建立社會協商對話制度,「重大情況讓人民知道,重大問題經人民討論」,發揮宣傳工具的輿論監督作用。11月16日,《人民日報》、新華社以《關於黨政分開》為題,發表了趙紫陽在十二屆七中全會預備會上的部分講話。12月初,首都新聞界知名人士座談新時期新聞改革。新華社的電訊稿中,出現了「提高透明度」、「同讀者平等協商對話」、「要有多種聲音」、「要破除新聞高度集中的舊觀念」等字眼。而12月7日369期《導報》的有關報道,更首次在全國報刊中公開報道有關人士討論應有「多層次報業結構」、「民間辦的報紙」等問題,批評了新聞機構的行政機關化,「總編輯負責制」有名無實等。自此,全國新聞界面貌為之一變。1988年之後,《導報》參與政治體制改革的報道比1986年更加積極,並對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和1987年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進行了批判。

1988年12月26日第423期刊登了經濟學家蘇紹智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十周年討論會上的發言,認為「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是改革十年中兩次大失誤。為此,有關部門指示,各報不得轉載此文,欽本立也為此受到批評。

這一時期,《導報》關於政治改革的報道與經濟結合得比較緊,內容也逐漸增加,從開始時的每期一二個版,增至每期五六個版。而經濟報道由於投注的精力減少,加上其他同類報紙的增加,影響相對減弱。《導報》成為一份「政治經濟《導報》」。

1988年7、8月間,經濟改革遇到了困難和失誤,以取消市場和計劃雙軌制價格為要義的價格改革闖關失敗,物價暴漲,全國各地出現了搶購風。由於政治體制的掣肘,使市場化的改革走上了「權力加市場」的彎路。一些有權力背景的人利用價格雙軌制在數年間大搞「官倒」——倒賣批文,將按國家計劃定價的低價物資倒賣成市場調節的高價,從中盤剝百姓,其中的價差高者以倍數計。面對前所未有的複雜形勢,改革、發展的道路應如何走下去,人們的思想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政治體制改革的呼聲日益強烈,社會矛盾處於一觸即發狀態。

這段時間,《導報》進一步獲得國際影響,1988年9月,《導報》打破外事宣傳規定,將1989年5月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訪華期間將與鄧小平舉行最高級會談的消息提前披露,《導報》駐京記者受到蘇聯駐華大使館約見,隨後進行報道。1989年2月2日,《導報》總編輯欽本立作為中國民間知名人士、唯一的共產黨員,應邀出席美國國會的「全美祈禱早餐會」,其美國之行被《紐約時報》、「美國知音」等美國知名媒體作了顯著報道。欽本立則對當時經常被國內媒體負面評價的《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時代》周刊做出正面評價,說它們「追求獨立、客觀、公正、真實報道的努力印像深刻」。國際關注使《導報》感到在一定的透明度下,可以獲得更大的自由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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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經濟導報》:艱難的突進與擔當(續)

「《世界經濟導報》事件」 [6]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突發心臟病去世。消息一傳出,北京、上海的大學就出現了要求重新評價胡耀邦、要求民主自由的大字報,全國很快就形成了聲勢浩大的學生運動。16日,北京大學一群學生進入天安門廣場,「開始是紀念這位總書記的活動,但不久變成支持他曾倡導的自由價值觀的示威遊行。學生打出標語和旗幟,要求結束腐敗、加強民主並允許更大的新聞自由。他們還要求重新為胡做結論。」 [7]

4月19日,《導報》與《新觀察》雜誌聯合召開「悼念胡耀邦同志座談會」。與會者中,有的公開批評反對胡耀邦的人,有的要求政府領導人承認錯誤,還有的認為胡耀邦受到了不公開待遇,要求徹底否定「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

對這次研討會,欽本立建議要「帶有實質性的東西,不是一般的哀悼之辭」。他計劃在4月24日的439期報紙上刊出專版,報道這次研討會的情況。胡耀邦的像醒目地放在第一版,並配上標題《人民的懷念體現了改革的巨大動力》。 [8] 上海市委得知《導報》將用專版報道這次座談會,即要求《導報》將大樣送審。報樣送審之後,上海市委主管宣傳的領導和宣傳部負責人,認為其中一些段落的內容如果原樣刊出,勢必會加劇人們的思想混亂,不利於社會安定,要求《導報》刪掉。

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江澤民得知消息,指示負責宣傳的副書記曾慶紅和宣傳部長陳至立進行調查,並且請他的前任、《導報》榮譽董事長汪道涵一起出面勸說欽本立。

在上海市委的壓力下,欽本立同意對439期報紙進行修改。但實際上,欽本立認為他們沒有錯,上海市委領導想要刪除的正是他們想要強調的。那時在自己位於南昌路狹小簡樸的家中,欽本立和骨幹編輯開會介紹了他與市委領導人的談話情況,然後征求大家的意見。年輕的編輯們認為:「如果我們支持學生,我們就可能改變政府——只要我們堅持我們的原則並出版最初未經修改的版本。」他們認為,有當時中央一批改革派的支持,有群眾強烈的改革願望作後盾,他們會像以往那樣,以先鋒性的報道,使自己再次成為推動改革的前導者。另一方面,他們覺得,《導報》不是黨報,而是一份具有民間色彩的報紙,上海市委不應干預《導報》的編務。在當時建立多層次報業結構,保持新聞媒介相對獨立性的呼聲很高的情況下,《導報》不應在這個問題上讓步。

4月22日, 汪道涵勸說欽本立後,一直呆到深夜,仔細閱讀文稿,進行最後的修改。但到第二天,他看到印好的報紙仍是原樣,並未經過修改。原來,16萬份未經審查的報紙已經提前印刷,其中幾百份已送上一早飛往北京的航班 [9] 。

上海市委一再堅持要求《導報》以修改過的版本代替未刪節的原版並收回所有剩下的原版報紙,而《導報》在壓力下一再答應,又一再沒有兌現。上海市委只收回了二萬份原版報紙。

在此同時,全國由悼念胡耀邦的活動而演變的學潮迅速升級,並在天安門廣場與警察發生了衝突。

4月26日,《人民日報》刊登社論《必須旗幟鮮明的反對動亂》,文章認為當前的政治局面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其實質是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這是擺在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場嚴重的政治鬥爭。」這樣的定性,刺激了相當部分一心只為反官倒、推動政治體制改革的學生以及同情學生的部分群眾,學潮進一步升溫,民眾也開始參與了。

上海市委當天下午召開全市黨員幹部大會,市委書記江澤民表示上海市委要堅決與黨中央保持一致的決定。按著他又宣布,停止《世界經濟導報》總編輯、中共黨組成員欽本立的職務。他也重申,黨將「堅持改革開放政策」並改善經濟,同時也贊揚了《導報》在宣傳改革方面發揮過積極作用 [10] 。

本來相對平靜的上海學潮驟然加劇,數以萬計的學生一批批到外灘和人民廣場遊行,主要的大學都成立了學生自治會。4月27日,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劉吉率領「整頓小組」進駐《導報》報社。

4月28日,改版後的《導報》終於面世,但社會上已經流傳出兩個不同版本。上海市委對《導報》的處理,也已被全國各大報紙報道。此事在全國產生了極大反響。 北京33位知識分子聯名簽署了一封致黨中央的公開抗議信,以《捍衛新聞自由》為標題,要求「上海市委更改撤消欽本立職務的錯誤決定」。 [11]

4月28日,僅《中國青年報》就有八十八名編輯和記者署名向《導報》和欽本立發出慰問電,電文中說:「謹向一向為我們所敬重的《世界經濟導報》及欽本立同志致意。真實的新聞永存!」另外,《中國日報》也有七十五名編輯和記者簽署慰問電給欽本立,電文中說:「威武不能屈,欽總樹天下報人風範;真理不死,《導報》是十年改革先鋒!」這些電文內容雖然沒有公開刊登在國內報刊上,但當天的海外媒體紛紛加以報道 [12] 。

在外界的支持下,《導報》編委會要求上海市委撤消停止欽本立職務的決定,並撤回工作組。

4月下旬,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出訪朝鮮。5月初,他從朝鮮出訪歸國後,立即表示了對學運處理不能采取壓服手段的態度。「他一直把《導報》看作是他的一塊主要根據地,如果它受制於檢查,他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支持來源。趙指責江澤民,『上海市委(在免去欽本立職務這件事上)過於匆忙地采取行動,把事情搞砸了』。」 [13]

接著,趙紫陽於5月4日發表一篇承認學生愛國的講話,以緩和當時的局勢。當天下午,北京市數百名新聞記者,發起了新中國建立後首次新聞工作者大遊行,參加者有新華杜及各大報刊的記者。他們向有關方面提交一封公開信,提出五項要求:

一、中共中央考慮撤消上海市委關於處理《世界經濟導報》的決定
二、上海市委向《世界經濟導報》公開道歉
三、保證不再發生類似違法事件
四、要求政府與新聞界就此事與新聞界公開對話
五、政府不得對公開報道加以干涉

隨著新聞記者隊伍走上街頭,這場學生運動發展成為全民性運動 [14] 。

5月1日,第440期《導報》原定為「紀念五四」的通欄大標題,在進駐《導報》的市委工作組簽發後,又被《導報》的編輯改為「我們需要一個自由地講真話的環境」。這個大標題,第二天就成為上海學生遊行隊伍中醒目的橫幅和口號。

5月8日,441期《導報》發表曾任《人民日報》總編輯的中國新聞學會聯合會會長胡績偉的署名文章《沒有新聞自由就沒有真正的安定》。5月11日,上海《文匯報》頭版在顯著位置轉載這篇文章。文章說:「新聞自由被世界普遍認為是一個很好的『出氣閥』,可以避免偏激情緒爆發,緩解矛盾,減少政府決策失誤。是一個民主國家長治久安的重要決策。十年『文革』是我國最嚴重的不安定時期,那就是從踐踏憲法,徹底消滅言論出版自由和新聞自由開始的,這個教訓難道還不深刻嗎?」,「可惜有的同志把新聞自由也當成不安定因素,這至少是一種誤解,限制合法的新聞自由的事,確是很多很多的,有的事甚至公然無損法律,做得十分粗暴無理。老實說,這種壓制新聞自由的事才是真正今人懼怕,才是不安定的因素。」文章還強調:「新聞自由有助於維護黨中央、國務院的權威。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都想建立自己的權威。問題在於,這種領導權威,只有在新聞自由的環境下形成,才是真正受到人民擁護的民主權威。在新聞不自由的條件下所形成的權威,只能是專制的權威,至多是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的權威。民主的權威是最好的安定因素,專制的權威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由於種種錯綜複雜的原因,以北京為中心的全國學生運動終於沒能以協商對話的方式平息。事態愈演愈烈,數十萬北京學生及市民卷入了運動,學生從上街遊行到連續多日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絕食,學生運動指揮者更連續近一個月在天安門廣場駐扎。5月20日,北京宣布戒嚴。之後,總書記趙紫陽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6月4日,發生了全球關注的「六四」事件。

《導報》在441期之後沒有再出報。編輯們與上海市委派駐的工作組無法合作,報紙出不下去了。「六四」之後,《導報》被吊銷許可證。1991年4月15日,胡耀邦逝世2周年之際,欽本立因癌症去世。

江澤民於1989年6月中共十三屆四中全會開始擔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在11月的中央全會上,江澤民發言時強調,「六四」事件最大的教訓是國家絕不能「脫離國情,超越國力,急於求成或大起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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